“谢谢你,对不起。我要失约了。”
顶楼风口处的少女逆光而立,裙摆被凛冽的风撕扯着,仿佛残破的蝴蝶翅膀。
林昭昭仰头望去,只能勉强辨认对方翕动的唇形——高空之上,攒动的人头缩成模糊的黑点,警笛声与人群惊呼被猎猎风声搅碎
她想要拉住少女,于是哭喊着,祈求着,颤抖着,仍然只抚到少女纷飞的裙角。
水泥地面绽开猩红的瞬间,少女突然化作另个熟悉轮廓。
他嘴唇开合着说了句什么,林昭昭却听不清。
风起花落,他在那场白色花雨里睁开眼,林昭昭觉得他在看自己,又似乎没有,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滞。
…
“不要,不要,不要!”
林昭昭猛地坐起,后背撞在床背上发出闷响。眼前的血色还未完全褪去,冷汗顺着脊椎滑落,在旋转的风扇下变成更渗人的寒意,指尖正不受控地痉挛。
她终于恍然那是一场早已过去的噩梦,只是仍呆呆地坐在床上愣神。
分针走过一圈又一圈,林昭昭终于松开咬出血痕的下唇,将脸埋进颤抖的膝盖。被子渐渐绽开两团深色水痕,混合着冷汗与泪水的咸涩渗入棉絮。
“这一次呢,你又要怎么选?”遥远又古老的声音回响,林昭昭默然。
她攥紧胸前的吊坠,三叶草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
这一夜依然寂寥安详,万人好眠,似乎如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平静
世界的惊涛骇浪,只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。
…
兰城夏长,虽是八月底,气候仍带着浓浓燥意,风卷成热浪扇在脸上,林昭昭本就白皙的皮肤泛着两坨红,加上厚重的齐刘海和圆溜溜的大眼睛,除了太孱弱以外,看着像年画娃娃似的喜庆。
巷子的末端是个老居民楼,2002 年那会说要拆迁,好多居民坚决抵抗不走,街道政府轮番派人来劝了几年,好不容易几乎把人全数劝说下来,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拆了,一家欢喜几家愁,愁的是其他家,愁好不容易抬高的拆迁费没拿到手,早知道就早些答应。
欢喜的是林昭昭,因为外婆签字后没多久就离世,如今这个墙皮脱落的老房子是她留给自己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。
巷子的入口是个小卖部,外婆的老朋友老邻居开的。林昭昭打小就在这蹭吃蹭喝,两个老太太性格跟小孩似的,陈梦秋和林琇芳吵架时就垮着脸叫林昭昭把以前设下的账全还清,和好了陈梦秋又笑盈盈拉着林昭昭喂口这个尝口那个,揉揉林昭昭的脸说“我们昭昭怎么这么心疼”。
林昭昭起初真的会被陈梦秋的威胁吓到,毕竟她吃吃喝喝的次数不少,欠了多少债根本记不清了,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了解不过是几句气话,两人再吵架时林昭昭还能趁乱“偷”根冰棍吃。
现在林昭昭就蹲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马扎上啃着一根白糖冰棍,耳边没有两个老太太拌嘴的配乐还是觉得不习惯。
林昭昭回头望望陈梦秋,想找找共鸣,见她带着老花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狗血言情剧,男女主在雨中的哭喊震耳欲聋,不知道陈梦秋女士听进去几句。
她于是没说话,又自顾自啃着冰棍。
这最后一口啃得略大,牙龈一直连到太阳穴都疼。林昭昭张大嘴直哈气,路边那条流浪狗也停下来吐舌头。
她觉得这大黄狗这模样不像是觉得热,倒像是在模仿自己。
嘶,这坏狗,怎么还会嘲笑人。
林昭昭气恼,瞄准大黄狗的脑袋,木棍发射,得让它吱哇喊痛,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,方晓得女侠厉害。
林女侠千算万算,没算到自己武艺不精。木棍没敲到大黄狗头上,倒是贴上一条浅蓝色牛仔裤,黏性极佳,裤子的主人抖了抖才落下,只是仍留下一滩深出不少的墨色痕迹。
完蛋了……
林昭昭在心里叫惨。
罪魁祸首倒是嗷呜一声跑走,尾巴一摇一摆,耀武扬威的模样。
不幸中招的路人望向林昭昭,卡其色鸭舌帽下露出双颜色极深的眼睛,半眯着,原本窄窄的双眼皮展开几分。
江景儒深深吐出一口浊气。
真是太衰了。怎么会有人倒霉成他这样。
江景儒认真反思,这些日子他确实没做坏事没犯错。积极帮助刘女士和江先生做了家务四天,在二位出差的两周内保证亲爱的弟弟江景辰的基本存活条件,柔性劝导其完成暑假作业三十二页,投喂小区内外流浪猫狗共五条(加上江景辰可算作六条),坚持锻炼,练四休三。绝对称得上一句兰城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好少年。
可是今早八点被他亲爱的妈妈刘千兰女士通知:一个小时后去上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报的作文补习班。
江景儒那时便隐隐有预感,这一天的心情注定不如天气这般晴朗。
从小区出来求撸猫而不得,悻悻然骂了句“小没良心”而离开时这预感更加强烈。
没有赶上公车只能被迫从他的上网经费里割舍一部分用于打车,恰逢早高峰最终还是迟到时,这预感已然十分笃定。
而此刻,无辜路过却被莫名攻击,雪糕渍残留在他的裤子,雪糕棍又落在他新买的球鞋上时。
江景儒确定,这不是预感。
这是预言!!!
顺着雪糕棍扔来的方向望去,江景儒看见一个……紫菜包饭?
他不是存心想给第一次见到的人起外号,但实在忍不住。
江景儒个子高,俯视看去,女孩蹲坐着缩成小小一团。本就纤瘦的身子被罩在一件宽宽大大的白色卫衣里,空空荡荡,像根过短的吸管被丢进桶装水里。黑色短发,发梢泛点黄,扣在脑袋上活像个电动车头盔似的。她直愣愣望着他,圆滚滚一双眼眨也不眨一下。江景儒不知道她眼里渐渐泛起的红色是被风吹的还是被他吓的。
他承认自己的确心情糟糕,十分想找罪魁祸首好好理论,抬眼看她时或许凶了那么一丢丢。
但也不至于这么吓人吧。
江景儒心口的那股气吹在一团棉花上,化作绵柔风。四处碰壁,无处发泄。
他看看裤子和鞋,又看看仍呆滞着一动不动的女孩。
心脏痛了一瞬,只是太短暂,太微不可查,以至于他即刻便忽略,归因于好梦惊醒的后遗症。
江景儒揉揉眉心,擦身走进小卖部,瞥见林昭昭攥在手里的老冰棍包装袋,在冰柜里翻翻找找,在最角落翻到了同款。
陈梦秋扶着老花镜,瞟一眼江景儒又专注在面前的电视剧。“一块五。”
江景儒冲着林昭昭的方向抬抬下巴。
“她付钱。”
陈梦秋总是耷拉着的眼睛终于睁开,瞧着那男孩离开,从柜台后钻了出来。
“昭昭,那是你同学?”
林昭昭不应声,陈梦秋于是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脑袋,低头看见一双兔子似的眼睛。
“这小子欺负你了?抢你钱了?骂你了?”陈梦秋一声比一声调子高。穿好靸着的拖鞋,从柜子后掏出扫把追出去。
“我老太婆坐在这还有人敢欺负我孙女,真是反了他了!”
林昭昭终于反应过来,赶在陈梦秋出店门前抓住她的手。
“不是的陈奶奶,不是的。他没有欺负我,他是我同学,刚才我丢雪糕棍的时候弄脏了他的衣服,这是给他赔罪的。”
陈梦秋半信半疑:“那你哭什么?”
“我没哭呀,”林昭昭说着咧出个极灿烂的笑,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,“刚刚起风,沙子眯眼睛了,奶奶给我吹一吹就好。”
她卖着乖挽起陈梦秋的手臂,凑近陈梦秋眨巴眨巴眼。
陈梦秋推推林昭昭的脑袋,纹丝不动。
好在不是受欺负了。陈梦秋松下一口气。
“你就闯祸吧,把我这小卖部也赔出去。”陈梦秋瞪她。
“才不要呢。”
林昭昭又和陈梦秋闹了一会儿,她再次看向少年离开的方向时,已经空空荡荡,没有那个颀长的身影,只有晚风卷落叶,在地上扫了一行又一行。
她轻轻垂下眼,睫毛随着长长的呼吸颤了颤。
2005 年 9 月底。
兰城一中校门口悬着高高一条横幅:
欢迎 2004 级新生来到兰城一中。
这横幅已经挂了一年有余,只剩两端各一角苦苦支撑,隐有裂痕,风雨飘摇。
江景儒被迫按在值周生的位置上,一早上日日担忧这横幅变成个红盖头落下来,让他一黄花大小子平白做了新娘。
“快点儿,马上打铃了。”江景儒看看腕表,对着远处两个走得不紧不慢的学生挥挥手。
女同学小跑几步,抬手护住额前刘海,离校门还有几步时铃声响起。
保安喝住两人:“迟到了,站那写名字啊。”
兰城一中抓迟到是很严格的,今天还是周一,会要求升旗时在操场后排罚站。
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,脸皮薄。
两个女孩你看我我看你,有些不知所措。
江景儒看着保安去拉卷门,转过身抬头望天,手背在身后迅速地扇了扇。
“谢谢学长!”其中一个女孩小声道,拉着没反应过来的同伴趁着保安还未发觉迅速跑向教学楼,离开时回头看了看江景儒,脸蛋红扑扑的,很可爱。
江景儒没察觉似的,只是翻看着手里的表。
“这两姑娘怎么走了?字签过了吗?”保安大爷喊了两声没喊回人,向江景儒问道。
江景儒胡乱答应着。
早读要上半个小时,今天是江景儒最头疼的语文。
他偏科严重,物化生和数学都在年级前列,语文却在榜单末尾和它们遥遥相望。
偏偏语文冉老师是个极具责任心的老教师,狠了心不能让自己这科拖了江景儒的后腿,回回早读都要来查他的背诵。
于是每周一和每周三江景儒都重复着如下轨迹:补觉、背诵、背不会,罚站;再背一遍、背不会、后排罚站;再背一遍、背不会、教室外罚站。
值周是唯一一个早读可以正大光明晚到的理由,左右到哪都是站,不如散散步。
躺在老槐树底的长凳,江景儒惬意地闭上眼。
老槐树的树枝斑驳了晨光,眼前忽明忽暗,江景儒被晃得不适,慢慢睁眼。
光晕里出现一个女孩。
起初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,细碎的发丝被光穿透,变成和阳光一样的颜色/
其中某缕光,此刻——
或许也照在他的身上。
哟,新收获。
女孩仗着宽大的校裤不怕脏,跨坐在红砖砌的墙上,早晨七点的阳光带着晨露的湿气,照在她身上晕出一圈光晕,画面青春又美好。背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,只能看见她被柔化成一幅带着法式浪漫的油画,好像造物主试图寻找某种鲜亮却柔和的颜色描绘她。
任谁看这都是一幅美丽的风景。
江景儒起身,扶着后颈转转脖子。
“同学,你迟到了,要记名字。”
女孩似乎也完全没有料到会被人发现,猛地回头,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。
琥珀宝石般。
错愕的不只她一个,江景儒也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。
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。
江景儒指指自己的袖章:“值周生。”
林昭昭没有答话,只是定定地看着江景儒,从头到脚,又从底到顶。
最终停在他的眼睛。
江景儒被她看得不自在,又摸上后颈偏了偏头。
“一定要记名字吗?不可以通融一下吗?学长。”
林昭昭双手合十,讨巧地笑。江景儒同样弯起嘴角,只是笑意比起林昭昭假了许多。
“当然了,大家都要记。不然你给我一个通融你的理由。”
她苦恼似的沉思了一会儿,忽而灿灿地笑开。
“那就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?”
救命哈哈哈哈哈哈太会随机应变了吧